close

山田洋次執導,吉永小百合(喔,永遠的吉永小百合)主演的《給弟弟的安眠曲》,讓我想到我的大舅舅。小學時,有時候放學回家我會發現大舅舅不省人事、渾身酒味地躺在沒有開燈陰暗的客廳沙發上。大舅舅是我爸爸的小學同學,兩個還曾經坐在一起。我爸爸是軍官,一個月中只待在家幾天,於是無家可歸、無處可去的酒鬼大舅舅便趁他不在,來我家住個幾天。

如果沒有醉倒,大舅舅看到我總會叫我安靜一點,不要亂跑,不要亂開冰箱,讓我有點煩。不過這煩的感覺並不強烈,因為我知道跟另外兩個小舅舅比起來,嘮叨的酒鬼舅舅愛講故事,也有趣多了。大舅舅以前是遠洋貨輪的船員,在那個出國像中獎般希罕的年代,他已經跑過世界許多地方;他經常從行囊裡(那也是他全部的家當),找出國外的明信片和照片給我看,他的日記與幾本泛黃的讀者文摘,也像天書般對我充滿了吸引力。

大舅舅長得蠻帥的,像原野三重唱裡瘦瘦的那位男高音,他說女生很迷他,常叫他親她們。喝得醉醺醺的舅舅常引吭高歌,最愛唱 If you'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,那也是我學會的第一首英文歌。

雖然長得帥又會唱英文歌,但大舅舅一輩子孤家寡人,從未成家。媽媽說他們兄弟姊妹中大舅舅最聰明,可惜跑船染上喝酒的惡習,害了他,然後對我三令五申,以後不准喝酒。

早上大舅舅睡醒,血液裡的酒精清掉了,像變了個人似的,顯得很莊重,帶點嚴肅和害羞,這時我會收斂一點,不太敢跟他開玩笑。但這景況維持不久,大舅舅雙手顫抖得厲害,不喝酒止不住,便開始找酒喝,幾杯米酒下肚,他又變回我熟悉、容易親近的酒鬼舅舅了。但他酒醒的模樣我仍記得,沒大沒小地跟他混的時候,我總覺得害羞又有點自憐的「另一個他」躲起來了。雖然年紀還小,但我似乎已經知道同情是什麼。

爸爸放假回家前,大舅舅會識趣地背著行囊離開。我不曉得沒有家的他(他的爸媽,我的外祖父母都早已過世),都上哪兒去了,或許投靠朋友吧,或者上氣得不想理他的小舅舅處窩一段時間。有一次我半夜被吵醒,媽媽說要趕去警察局接大舅舅。隔天一早,沙發上躺著的大舅舅仍在酣睡,臉上包著繃帶,身上到處是淤傷,原來他跟人家打架了。媽媽雖然生氣,但是我知道,我們都覺得大舅舅很可憐,你很難對一個在酒醉的面目下,其實是失意滄桑、又為自己的行徑感到羞愧的人,發真正的脾氣。

後來爸爸調回高雄上班,住在家裡,大舅舅便不來了,我們僅偶爾過年時在親友家碰面;他幾度用有些顫抖的手,拿紅包給我,讓我有些意外,想把紅包還給他,但媽媽要我收下,免得大舅舅難堪。

中學時的我,忙著唸書考試和暗戀女同學,大舅舅沒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。上大學後,某一晚我打電話回家,媽媽語氣平淡地跟我說,大舅舅得食道癌,過世了,那一年他五十歲。媽媽說大舅舅得病後,不願接受治療,甚至還喝酒讓病情惡化得快一點,聽得我不勝欷噓,大舅舅舊時的身影又重回到眼前。

《給弟弟的安眠曲》藉蒼井優之口,敘述她媽媽(吉永小百合)的弟弟一事無成,借酒澆愁,惹出許多事端,最後得到食道癌,吉永小百合陪他最後一段的故事。看了電影我才知道,這多像在講我大舅舅的故事,戲裡戲外的酒鬼舅舅連死因都相同。

電影片尾,蒼井優即將結婚,得老年癡呆的奶奶要蒼井優邀請死去的舅舅來參加婚禮,說他一輩子孤伶伶,沒人理他,很可憐,聽得吉永小百合和蒼井優都潸然淚下。

要不是看了這部電影,我不曉得何時才會想到我大舅舅?以及是否有人記得或懷念已經過世二十多年的他?畢竟大舅舅彷如從未來過世上,什麼都沒有留下。

其實小時候看著醉醺醺的大舅舅,我會疑惑,人怎麼會變成這樣?內心裡也有一絲恐懼,擔心自己未來會不會像他一樣?我似乎隱約覺得(當時的我仍無法用言語表達),失控與沈淪,這難以駕馭的野獸,會在厄運臨頭時,襲擊一個正常、理智的人,讓他自我毀滅,無法自拔。多麼恐怖。
全站熱搜
創作者介紹
創作者 黃文輝部落格 的頭像
黃文輝部落格

黃文輝(Max)'s 部落格

黃文輝部落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