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儘管科慈之前已經得過英國最高的文學獎布克獎,而這個獎項尚未頒給同一作家兩次,但評審看完書,我估計,仍是毫不猶豫的決定再次頒獎給他。這真是一本令人讚嘆的書,過去一年來,我讀過最好的一本書。

科慈是南非白人,當他獲諾貝爾文學獎(除了兩度布克獎,他同時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,台灣市面上很快的出現許多他的小說。我以為他是另一位創作題材涉及種族與政治(南非白人與黑人衝突),因政治因素而非文學成就得獎的作家,所以對他的作品興致缺缺。但偶然翻閱《屈辱》第一頁,我便立刻深受吸引,不到一天就把書看完,書中也充斥我留下的標記與心得感想。

這本書不厚,易讀,故事也不複雜。主角魯睿五十二歲,離過兩次婚,是大學教授。他研究拜倫,不以教書為志業,只當那是謀生的手段。他的需求很輕盈,只希望星期四能和他熟悉的妓女共度一小時;其他日子,便像沙漠一樣沒有變化,有時他也不曉得該拿時間怎麼辦。

某天,熟悉的妓女離去,讓他頗為失落。有一晚,他和一位年輕吸引人的女學生邂逅,便挑逗對方,「我想要邀妳做些大膽的事。留下來。跟我過夜。……因為女人的美並不僅屬於她自己。那是她給世界的恩惠。她有義務施捨。……我們的慾望因為美好的造物而擴張,以此讓美之玫瑰永不枯萎。」過不久,魯睿便闖入她的住處,她在半推半就下和魯睿發生關係。之後,還發生過一次。

可是這件事被發現、揭露了,引起學校和社區嘩然。女學生的父親到學校興師問罪,校方要求魯睿認錯悔改。但魯睿聲稱你情我願,女生讓自己的生命豐富,要悔改什麼?於是賭氣辭去他不放在心上的教職,儘管他的手頭並不寬裕。

失業的魯睿去鄉間女兒的住處暫住。女兒露西是同性戀者(單身),也是現代農夫,經營農場,賣蔬菜花卉,自給自足。魯睿覺得女兒獨自住在偌大的農場,周圍有許多黑人,並不安全,但女兒自認可以照顧自己,鄰居貝德路斯(黑人)也會幫助她。魯睿日子無聊,除了幫忙農事,也去動物收容所打雜,為沒人領養的貓狗安樂死。

有一天三個黑人來農場以借電話為藉口,攻擊魯睿,並輪暴露西。魯睿為露西心痛,勸露西重回城市,但露西不願走,認為自己來到黑人的土地上,他們的勢力範圍中,該視他們的舉動如狗撒尿劃疆界一般,要予以接受。

魯睿心情低落地和動物收容所主持人碧芙發生關係。碧芙脖子粗短,沒有乳房,沒有腰,像一截圓桶。魯睿跟自己說:「讓我不要忘記今天……在梅蘭妮甜美年輕的肉體之後,我淪落至此。這是我將要必須習慣的,習慣於這個,或比這個更差的。」

魯睿無法說動露西離開,便獨自回到開普敦的舊居,發現鄰人與舊同事仍對他側目。魯睿窮極無聊,開始一直想創作的小歌劇,但那也只是個聊勝於無的寄託。有一天,他去偷看梅蘭妮演戲,被發現而被趕出劇院。他失神地在路上閒逛,與一個阻街女郎上床,事後頓悟,「其實只是這樣而已!」他一再迷戀異性,美其名是因女性讓他豐富,但終究不過是性衝動,是動物本能在作祟。他並察覺自己不是壞人,也不是好人。不冷,也不熱——即使在他最熱的時候也不熱。

魯睿在電話中感覺露西語氣不對,便回到農場,得知露西懷孕,且露西竟然不願墮胎要生下肚裡的孩子;此外強暴犯之一,竟是鄰居貝德路斯的親戚,正住在貝德路斯家。魯睿找貝德路斯興師問罪,貝德路斯強調,他會照顧露西,露西已經成為他們的人,他自己(已經有兩個妻子)或那個強暴犯會娶露西,給她保護和安全。

魯睿告訴露西這件事,露西竟然答應,他怒吼:「妳的處境根本已經是荒誕了,比荒誕還壞,根本是邪門。……多麼屈辱啊,那麼高的希望(指追求梭羅般的生活),卻落得這步田地!」露西回說:「沒錯,我同意,是屈辱。但是從頭重新開始可能是件好事。也許這是我該學著接受的。從零開始,從一無所有開始。沒有信用卡,沒有武器,沒有產業,沒有權利,沒有尊嚴。」「像狗。」「沒錯,像狗。」

魯睿無法和露西共處了,「露西也許還可以向風雨低頭,但他不行。他無法低頭而自尊心不會受損。」他搬到動物收容所附近,全心照顧那些來日無多的動物,偶爾寫寫他的歌劇。他唯一的知音是一隻三腳狗,牠會專注傾聽他創作的音樂,好像要跟著唱或吼叫似的。

有一天他行經露西的農場,發現大腹便便的露西正在農忙,像個農婦。「曾經,她是她媽媽身體裡一個小蝌蚪,而現在,她在這裡,扎扎實實的生存著,比任何時候的他都更扎實。如果運氣好,她會活很久,久久活過他。在他死去之後,如果運氣好,她仍會在這裡的花田中做著她日常的工作。而從她的身體裡,將會產生出另一個生命,而設若運氣好,則那生命就也可以活很久。」

他自我調侃「哪一個可愛的女孩還會被一個祖父級的人物誘拐上床!」以及「他缺乏老年人的美德:平靜、慈祥、耐心。但是,當其他美德——如熱情——消失之後,也許這類美德就會出現。」

最後,魯睿要為那隻心疼的知音狗送終時,碧芙問他:「你連牠也放下了。」「是,我連牠也放下了。」

許多書評都從南非白人終將被原居民黑人所掩蓋,政治上或種族上,來評論這本書。但我卻覺得不僅只是南非這個國度,死氣沈沈的文明,也終將被富有生機的野蠻所打敗。尤其當西方文明造成地球災難,生育率降低,便不難想像,人類終將因文明過度發展而毀滅,回歸到原始與野蠻。

另外,文明人談愛說情,用美酒詩句等文明手段誘人上床,所圖不過是肉體的發洩,跟野蠻人一樣,只是他們不吟詩,只好來強的。但是以教授之尊,讓年輕膽怯的女學生勉為其難地上床,從某個角度來看,不也是強暴嗎?跟野蠻人之間的差別真的很大嗎?

看書時,老實說,我一直希望農場部分快點結束,劇情快轉回城市男歡女愛,吟詩耍嘴皮子的部分,可見我受文明的荼毒多深。粗糙,汗水,貧瘠,黑人,泥土等閱讀中的字眼,引發我想像的畫面很令我有點難耐。但全書大部分篇幅偏偏在農場,逼得我非得正視那粗礫般讓我不快的畫面與情緒,並省思自己的文明生活,是否不堪一擊?自己能腳踏實地,屈辱地跪在土地上求生嗎?以及,自己是否不冷也不熱,只想輕盈過生活,但日子卻是蒼白的?

魯睿雖然口頭上,不願向風雨低頭,但,他最後不也放下一切了?當他窩居鄉村,與醜婦上床,殺狗為業,和光鮮的大學教授天差地別地,屈辱生活時,他豈不也獲得生機了?當他跪在土地,嚐著泥土,經手死亡,發洩性慾,確實地生活著,和他輕盈地、棄之可惜但食之無味的城市生活相較,豈不更有意義,更像生命?

屈辱,低頭,腳踏實地,才能好好地活。追求文明的光采(名、利與女人),其實更像步在毀滅的道路上。

作者的文字洗鍊,不重修飾,少有贅語,冷冽的筆調中,我因主角魯睿的境遇而情緒隨之波動;當露西竟要生下強暴犯的兒子(而且不曉得哪一位強暴犯才是生父),我的心也為她的不可理喻而激動;魯睿因醜聞,以及因女兒的決定,而感受到的屈辱,我也不禁深為同情;魯睿的無奈,妥協、接受、自憐、與難以自己,不免也勾起我自身的一些過往體驗。

譯者孟祥森在書末寫道:這本書是一件藝術品。我再同意不過。這件藝術品,讓我的心靈得到一番洗禮。檢視反省自己之餘,也用另一種眼光,看待周遭的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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