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小姐是個作家。她無法忍受身邊有任何干擾她寫作的事物,包括聲音,包括寵物,也包括另一個人。所以,她也是一位「單」身作家,雖然這不是感情充沛的她所滿意的一種狀況。

A小姐是個言情小說作家。

A小姐為了某種原因必須換新住處,房屋仲介介紹了一處蠻合適的公寓大樓。A小姐對公寓大樓的環境還算滿意,唯一的條件是屋主必須把瓦斯筒搬走,並換上電熱水器。A小姐不喜歡瓦斯筒那種有潛在威脅性和危險性的東西在家裡頭。

洗澡可以用電熱水器,但是煮東西總需要瓦斯吧?仲介帶著歉意般,低聲問。

A小姐沒有回答,頭別了就走。仲介則趕忙聯絡屋主,敲定裝設電熱水器的事。

一個禮拜後,A小姐搬進新居。

當搬家工人把家具擺設好,離開之後,A小姐立刻坐到電腦前,準備寫作。只有寫作,才可以幫她從搬家的混亂中,尋回秩序與平靜。此外,她還有個急件要交稿。

當A小姐在腦中構思好情景和句子,嘴角擠出堅定的弧度,彷彿拳擊手看準對手下巴露出的破綻,準備敲下第一個字時,「空咚,ㄍㄧ……」,一陣尖銳的金屬擦地聲,讓A小姐從漂浮外太空瞬間落入海底十萬里。


A小姐堅定的嘴角潰散了,開始如毒蛇身體般不停地扭動。

A小姐從遠古的記憶中,搜索出那是瓦斯筒拖地的聲音,緊接著立刻手摀胸口,等待不久後可怕的「啪」一聲。

A小姐每次聽到這一個「爆裂」聲,總擔心會有大爆炸。整個大樓將因此被夷為平地,自己埋在瓦礫堆中,沒立刻死去,卻在動彈不得的狀況下,慢慢地、慢慢地飢餓缺水而死。

搬錯地方了。A小姐感到非常懊惱。當初看房子時發現瓦斯筒,就應該猜到會有這個狀況。為何她會這麼大意呢?多半是之前幾年的住處使用天然瓦斯,鬆懈了她的警戒心。

A小姐考慮是否要搬家?但是合約剛簽,而且半年的押金連同下個月的房租都已經付了。

希望事情沒我想像的那麼糟。A小姐只能不太有把握的安慰自己。


事情果然沒有A小姐想得那麼糟。而是更糟,糟上一百倍。

這棟二十層的大樓有個中空的中庭,每層有四個住戶,口字般地包圍這個中庭。講話的聲音雖然不是很明顯,但是「撞擊聲」卻傳得一清二楚,尤其是尖銳劇烈的瓦斯筒拖地聲。

入冬後,家家戶戶熱水用得多,燉煮的東西也多,一下子就把「偷工減料」沒灌得很滿的瓦斯用盡,於是每天總有好幾戶鄰居在叫瓦斯。

在家工作,需要絕對安靜的A小姐,每當專心下來,快要落「鍵」時,便常常被「空咚,ㄍㄧ…………啪」給打斷。

她的工作幾乎進行不下去,人也快被逼瘋了。

A小姐買了兩副耳塞,一個耳朵塞兩個,希望把聲音完全隔絕。但是瓦斯筒拖地聲,彷彿是從身體的骨頭傳來似的,直達腦髓,依然清晰不已。

A小姐曾經問陌生鄰居瓦斯行的電話,然後打電話到瓦斯行去痛罵對方,送瓦斯的時候不要製造吵死人的噪音。但是換來的,卻是送瓦斯工人,似乎是刻意的,更大、更尖銳的響聲。

A小姐放棄在白天和夜晚工作的希望了,她只能在半夜,不會有人洗澡,不會有人煮東西,可能唉唉叫沒有瓦斯的時候寫作。


有一天凌晨三點,A小姐工作得正起勁,進入忘我的渾然天成的狀態。一陣突如其來的「空咚,ㄍㄧ……」,將彷彿要攻上聖母峰頂的她,一腳踢到山腳下。

A小姐發出怒吼,繼而舉起鍵盤,將它摔碎在桌面上,然後扯下檯燈,朝牆壁擲去。

A小姐走到廚房,抽出水果刀(這是不做菜的她,擁有的最大的一把刀),出門,搭電梯到樓下的大樓出入口處。

A小姐著火般,怒氣衝天地瞪著電梯門,等待那個殺千刀,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罪魁禍首出現,接受該有的懲罰。

電梯升上十七樓,「匡噹咚咚」,瓦斯筒進入電梯。然後,電梯開始走向宿命終點般,一層一層的降下。A小姐握著水果刀的手,也越來越緊,彷彿就要跟刀子融為一體。

電梯停下來,打開,一個人拖著瓦斯筒走出電梯。正當A小姐趨前,準備制裁眼前的罪人時,這個人手輕輕一甩,碩大的瓦斯筒便跳到了他的肩上。

A小姐被敵方這一手震懾住,忍不住瞪大眼睛端詳對方,作家的觀察力也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。

他是個皮膚黝黑,身材高大的年輕人,穿著短皮背心,裸露雙臂,低腰牛仔褲,登山靴子。他的雙臂結實性感,扛著瓦斯筒的右臂上有一個古怪的刺青,左耳戴著一只銀耳環,腦後梳著小馬尾,鼻梁高聳,英氣逼人,深邃的眼窩藏著一雙透著無邊無際充滿迷團的眼睛。

A小姐看得渾身乏力,原先的怒火也瞬間化作似水柔情。她做錯事般朝對方投以抱歉、羞澀的微笑。

扛瓦斯的年輕人被鬼魅一般的A小姐嚇了一跳,但是立刻恢復冷靜,嘴角略微上揚,用好奇與友善的目光盯著A小姐看。

A小姐被看得幾乎想低下頭去,但又不願錯過欣賞對方的機會。

年輕人走過A小姐身邊時,輕聲說,我們現在是二十四小時服務,有需要請隨時call我們。

A小姐點點頭,目送年輕人離去。

回屋子後,A小姐不耐煩地等了二十分鐘,確定年輕人應該回到瓦斯行後,撥打了之前鄰居給她的瓦斯行的電話,叫了生平的第一筒瓦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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