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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莫，今天晚上聽音樂會的時候，要聽我的指示，並且保持專心安靜，否則，我們會有生命危險。」爸爸一個月來，這話少說也講過一千遍了。
「哪有人故意冒著生命危險去聽什麼音樂會。上回聽巴哈的『馬頭受難曲』，難聽死了，我五分鐘就睡著了。」
「馬太受難曲！」爸爸大聲糾正我。
「我覺得改成馬太催眠曲才對。今晚多半也是『馬腳催眠曲』或是『馬尾巴催眠曲』一類的，我就不要去了吧，讓媽媽跟你去。媽媽這兩天抱怨失眠睡不好，聽催眠曲最適合她了。」
「你太讓我失望了。」媽媽也加入戰局，「今晚的票，是爸爸一年前請假帶著睡袋排隊排了十天才買到的，而且每個家庭最多只能買兩張；媽媽希望你以後像莫札特一樣，當個大音樂家，才把難得的機會讓給你。今晚你絕對不准打瞌睡，你那張票可是爸爸用半個月的薪水買的……」
唉！我真可憐，天生五音不全還被強迫去學鋼琴、小提琴，甚至今天還要去聽一場有生命危險的音樂會。我不喜歡音樂，也不喜歡莫札特與貝多芬，我喜歡蛇、蜥蜴、蜈蚣、青蛙那種濕濕滑滑的動物。
「爸爸再跟你說一遍，為什麼這場音樂會這麼特別。」爸爸盯著我的眼睛，背書一樣說：「今晚的指揮，是素有指揮帝王之稱的義大利籍指揮家大師『托拉古尼尼』。每個人聽過他現場指揮的音樂會，都說那是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場饗宴，一輩子也忘不了。」
「大人說話真誇張，『音樂』是用聽的又不是用吃的，怎能叫做饗宴？」
「別插嘴！讓我好好說。托拉古尼尼的音樂會之所以會如此完美，都因為他是一個非常嚴厲與一絲不苟的人。除了把上百頁樂譜中的所有音符背得滾瓜爛熟外，他也不准演出之中有任何失誤。他用老鷹一般的眼睛盯著交響樂團中的每一個樂手，只要有人吹錯或拉錯一個音符，他輕則把手上的指揮棒射過去，重則走過去把樂手的手臂給折了，因此，沒有任何人敢犯錯。至於音樂廳中，更不容有任何噪音。年輕時，他有一面指揮一面隨著音樂哼唱的習慣，有一回他忽然大吼『誰在唱歌？』當他瞭解真相後，便開始戴著口罩指揮，避免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干擾美妙的音樂。參加他的音樂會的人，也被要求要戴上口罩，因為他最受不了聽眾的咳嗽聲或打呼聲。」
「所以今晚我們要戴口罩聽音樂？慘了，音樂會那麼長，口罩戴太久我會窒息的。爸爸，我死定了！」我掐自己的脖子，假裝呼吸困難。
「正經點！前年有個冒失鬼忘了把手機關上，剛好有人在貝多芬『莊嚴彌撒』如天籟般的音樂演出中途打電話給他，於是音樂廳中響起了手機聲音『嘟嘟嘟——我愛你，嘟嘟嘟——沒有你我該怎麼辦？』托拉古尼尼二話不說走向這個冒失鬼，接著將他高高舉起朝牆上一拋。冒失鬼飛過了二十排座位，『砰』一聲巨響撞在牆上頭，由於撞擊力道太大，他整整貼在牆上約兩秒才落到地面，當然，他也早昏死過去。從那之後，聽大師的音樂會，一律要搜身，不准帶手機入場，而且還要簽生死契約：『你若因為行為不軌，影響音樂演出，而被大師打傷，甚至送命，大師與音樂會主辦單位概不負責。』」
「好恐怖！你竟然要帶我去那麼可怕的地方。」
爸爸不理我，繼續滔滔不絕地往下說：「不過今晚還有另一位大演奏家要和托拉古尼尼一起合奏，他是來自冰島的鋼琴怪傑『顧不德』。顧不德雖然只有三十歲，但是明年就要告別舞台，不再開音樂會。」
「他真聰明，曉得音樂會很無聊，遲早被淘汰，所以要趁年輕改行。」
「你懂什麼？他若退休，不曉得有多少愛樂者會非常傷心。顧不德是位一流的鋼琴家，他彈奏的每首曲子，都給人耳目一新，好像第一次聽到的感覺。因為，他總是把樂譜中作曲家要快的段落變慢，該慢的段落加快；作曲家要求大聲的地方，他小聲，該小聲的地方他偏又大聲。」
「這有什麼稀奇。學琴的時候，樂譜中該彈的音符，我略過，沒有音符的地方，我自己常加上一小段，聽起來也很耳目一新呀！」
「你一直插嘴，我就講不完了。顧不德琴彈得好，卻是個大怪胎。不管現在氣溫是三十還是四十度，他都穿大衣、圍圍巾、手套帽子與口罩一應俱全，生怕自己著涼。他還怕任何骯髒的昆蟲，擔心它們會把病菌帶給他。此外，他一定隨身攜帶一把四隻腳不一樣長的椅子，坐在這把重心不穩的椅子上他才有安全感，才能盡情演奏。」
「他真有趣，我如果坐那樣的椅子說不定也能彈一手好琴。」
「總之，今晚是千載難逢的機會，一輩子只有一次能聽到托拉古尼尼與顧不德的合作。我再說一遍：絕對不准打瞌睡！」
「這我不敢打包票，除非讓我帶著橡皮蜈蚣一起去。」爸爸媽媽平常對我喜歡玩橡皮蛇、橡皮蜥蜴、橡皮蜈蚣這事很不以為然；不過今晚狀況特別，有蜈蚣在手，讓我不覺得太無聊，也許不會像上回聽「馬頭受難曲」那樣五分鐘就睡著。所以啦，他們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。
穿戴整齊，帶著門票與口罩，我們提前三十分鐘來到國家音樂廳。
入口外超不吉利的停了五輛救護車，我看了心裡發毛，想打退堂鼓：「爸爸，我有不祥的預感，今晚可能會出人命。那幾部救護車說不定就是為我們兩個準備的。」
我不願往前走，但是爸爸不管，硬拉著我繼續前進。
「不要進去！不要進去！聽這種傷天害理的音樂會，會遭天打雷劈呀！」幾個學生模樣的大哥哥大姊姊，手持標語，嘴巴呼著口號，正在和警察推擠。
「爸爸，我們會遭天打雷劈耶！」我又站定不走。
「別鬧了！學生因為票價太貴買不起，才來這裡跟主辦單位抗議。別理他們。」爸爸加快腳步，把我往音樂廳裡拖去。其實，我還看到一個不尋常的畫面，音樂廳前的廣場上擺了好幾門大砲，一隊阿兵哥紀律森嚴地守在一旁。
難道要發生戰爭了嗎？就在音樂廳這裡？我望著音樂廳旁的教堂，心裡祈禱：「全能的上帝呀，請保佑我和爸爸能逃過今晚的浩劫。阿彌陀佛，喔不，主耶穌基督——」
我心裡七上八下，跟著爸爸找到我們在舞台上的座位。爸爸得意的說：「這原本是給音樂演出時，合唱團員坐的位置。不過今晚沒有合唱部分，所以位置空出來了。這是第一排，前頭沒人擋著，剛好可以好好欣賞兩位音樂家精妙的演出。」
很久以後我才知道，這是全場音效最糟的位置，爸爸買的是最便宜的票。
位置坐定，我們便依規定戴上口罩，二十分鐘後，音樂廳便陸續坐滿，我手上把玩著橡皮蜈蚣打發這段時間。當我抬頭看到全場觀眾臉上戴著印有小熊、碎花、星星、蝴蝶、天線寶寶……等五花十色的口罩，忍不住笑了出來。不過，我的笑容立刻就僵掉了，因為有一雙非常可怕的眼睛在瞪著我。
托拉古尼尼一出場，便發現我口罩下的笑容。當他用雷射槍般的目光「擺平」我，立刻把視線掃向其他地方。等到音樂廳所有的角落、每一張的面孔都被他檢視過，全場確定鴉雀無聲時，他才對大家鞠一個躬，緊接著轉身揚起指揮棒，音樂便隨之響起。
托拉古尼尼是一位個子比爸爸還小的老先生，有一個鷹勾鼻與我所見過最銳利的眼睛。他像暴君一樣殺氣騰騰地站在指揮台上，手拿八十公分加長型的指揮棒，如軍刀般虎虎生風地揮舞著。他專注使勁的模樣，與在戰場上殺敵沒有兩樣，音樂廳裡的人，個個像掉入獅子籠的小羊，霎時被他的氣魄給攫住，因此，當音樂聲襲來，所有人便毫無抗拒地被吸引進去了。
「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」爸爸指著節目單給我看，但我沒空管它為什麼不叫「1234」或「5678」，因為這首曲子實在太刺激了。其中有震耳欲聾的喇叭吹奏，也有悲傷的小提琴在歌唱。我覺得自己像大海中迷失的小船，不時被狂風巨浪與閃電大雨襲擊；短暫的平靜時刻，只會讓我想起家與爸爸媽媽。當最後我躲過大章魚與大白鯨的攻擊，看到陸地時，周圍響起了「轟隆隆」的大砲聲與教堂的鐘聲，慶祝我的安全歸來。沒錯，這是貨真價實的砲聲與鐘聲，來自先前我在外頭看到的大砲，與音樂廳旁的教堂鐘塔，它們強大的震撼的效果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，久久不散。
「太棒了！」音樂一結束，我忍不住喝采。原來，大砲也是樂器的一部份，根本不是有戰爭要發生。一旁的爸爸則對還清醒的我，點頭表示讚許。
這時候，顧不德扛著一張怪椅子走出場。穿著套頭毛衣、戴著帽子與口罩的他，一副赤腳在熱沙灘上走路的模樣，用腳尖一路蹬蹬跳跳到鋼琴前。放下椅子對大家鞠躬時，我發現他很神經質，眼睛像逃命的野兔，焦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亂竄，手上的指頭則好像十隻活生生的蚯蚓，不停扭動著。當他一坐定，音樂聲便響起。
「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」爸爸指著節目表。這曲子的開頭很震撼、很耳熟，我好像在電視上的衛生紙廣告裡聽過。
托拉古尼尼指揮下的交響樂團，製造出強大的音量，有如巨人揮舞巨斧，想把鋼琴這個小人砍倒。但是顧不德手下的琴聲非常靈巧，有時跳躍有時躲藏，一一避開巨人的攻擊，偶而，他還會狠狠地在巨人的腳上踹一腳。他們一來一往，非常精彩，不過更有趣的是顧不德的「脫線演出」：他坐在歪七扭八的椅子上，一下子舞動手臂、一下子雙腳連環踢、一下子站起身轉個圈再坐下，花樣不斷、姿態百出；而且在琴聲像機關槍「答答答答」的快速段落，他的頭與腳還能不停地如觸電般顫動；在鋼琴大聲反擊的時候，他也會用力踱地板，發出巨大的聲響助威。
我發覺托拉古尼尼被這些額外的聲音，搞得神情大變，當他聽到顧不德開始在口罩下「咿咿嗚嗚」哼唱時，指揮棒還差點脫手射了過去。
「要出人命了！」我緊張得一鬆手，把橡皮蜈蚣掉到地上，可是我不敢下去撿。
進入第二樂章，音樂如歌唱一般溫柔。當琴聲響起時，顧不德不止身體隨著音樂巨幅搖擺，他的哼唱聲也越來越大。後來，他索性摘下口罩，開始大聲唱了起來，彷彿樂譜中本來就有男子演唱的部分。
我對他自行加料的演出，非常欣賞，但是托拉古尼尼的頭髮卻已經氣得全豎起來了。這情形我只有在貓身上見過，不曉得人也辦得到。我想托拉古尼尼若練過隔空點穴的功夫，一定立刻朝顧不德的啞穴狠狠點下去。
第二樂章在顧不德優美的琴聲與歌聲中結束。這時，托拉古尼尼忽然步下指揮台，朝我走過來。我以為自己犯了錯，他要把我扔到牆上出氣，嚇得緊緊抓住爸爸的手臂。我發覺爸爸的手在發抖。
不過托拉古尼尼到了我面前便停下來，彎腰拾起了我的蜈蚣。托拉古尼尼轉身走到顧不德背後，把蜈蚣往琴鍵上拋。顧不德一見到蜈蚣，立刻臉色發青，發出「啊——啊——」的慘叫聲，接著拎起椅子，沒命似地逃出音樂廳。
觀眾對這個意外，「嘩」地發出驚訝聲。但是托拉古尼尼目光一掃，大家又立刻閉上嘴巴。他請工作人員搬來一把椅子，自己坐在鋼琴前，開始最後一個樂章。
托拉古尼尼雙手彈琴，改用兩道濃眉指揮樂團，但，那是多麼具有音樂性的眉毛呀：它們不止能扭上扭下打拍子，還藉由皺眉蹙眼指揮樂團奏出充滿表情的音樂。儘管少了指揮、也換了鋼琴家，但樂曲仍舊美妙非凡，一點也不含糊；在最後的快速樂段時，托拉古尼尼的手在琴鍵上飛舞，宛如有八隻手臂一般。當曲子在高潮中結束，我與全場的聽眾都發瘋似地把口罩拋到半空中，大呼「萬歲！」
托拉古尼尼鞠躬跟大家道謝，接著便走到我面前把橡皮蜈蚣還給我，並摘下口罩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。我驚訝得說不出話，不明就裡的爸爸則高興得要飛上天去。往後的日子，他一見到人便跟人家講這件事，我聽了都快煩死了。
走出音樂廳，我問爸爸為什麼托拉古尼尼也會彈琴？
「因為成為指揮以前，他也是一位很有名的鋼琴家。像他這種由鋼琴家跨行當指揮家的還有巴倫波音、阿胥肯那吉、艾森巴哈……」
隔天的報紙刊登了顧不德大吐苦水的報導：「音樂廳真髒，除了蟑螂、蜘蛛，竟然還有蜈蚣。而且一、兩千人擠在窄小的音樂廳中，你的病菌傳給我、我的病菌傳給你，非常不衛生。所以不用等到明年，我從今天起就退出舞台演出，不開音樂會了。」
「真可惜！我覺得顧不德與托拉古尼尼的音樂會很好看。」
「很好聽才對吧！」爸爸一臉興奮，「既然你喜歡，咱們下禮拜再去聽蒙台威爾第的聖母禱歌。這曲子是義大利……」
聖母呀，請饒了我吧！
「哪有人故意冒著生命危險去聽什麼音樂會。上回聽巴哈的『馬頭受難曲』，難聽死了，我五分鐘就睡著了。」
「馬太受難曲！」爸爸大聲糾正我。
「我覺得改成馬太催眠曲才對。今晚多半也是『馬腳催眠曲』或是『馬尾巴催眠曲』一類的，我就不要去了吧，讓媽媽跟你去。媽媽這兩天抱怨失眠睡不好，聽催眠曲最適合她了。」
「你太讓我失望了。」媽媽也加入戰局，「今晚的票，是爸爸一年前請假帶著睡袋排隊排了十天才買到的，而且每個家庭最多只能買兩張；媽媽希望你以後像莫札特一樣，當個大音樂家，才把難得的機會讓給你。今晚你絕對不准打瞌睡，你那張票可是爸爸用半個月的薪水買的……」
唉！我真可憐，天生五音不全還被強迫去學鋼琴、小提琴，甚至今天還要去聽一場有生命危險的音樂會。我不喜歡音樂，也不喜歡莫札特與貝多芬，我喜歡蛇、蜥蜴、蜈蚣、青蛙那種濕濕滑滑的動物。
「爸爸再跟你說一遍，為什麼這場音樂會這麼特別。」爸爸盯著我的眼睛，背書一樣說：「今晚的指揮，是素有指揮帝王之稱的義大利籍指揮家大師『托拉古尼尼』。每個人聽過他現場指揮的音樂會，都說那是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場饗宴，一輩子也忘不了。」
「大人說話真誇張，『音樂』是用聽的又不是用吃的，怎能叫做饗宴？」
「別插嘴！讓我好好說。托拉古尼尼的音樂會之所以會如此完美，都因為他是一個非常嚴厲與一絲不苟的人。除了把上百頁樂譜中的所有音符背得滾瓜爛熟外，他也不准演出之中有任何失誤。他用老鷹一般的眼睛盯著交響樂團中的每一個樂手，只要有人吹錯或拉錯一個音符，他輕則把手上的指揮棒射過去，重則走過去把樂手的手臂給折了，因此，沒有任何人敢犯錯。至於音樂廳中，更不容有任何噪音。年輕時，他有一面指揮一面隨著音樂哼唱的習慣，有一回他忽然大吼『誰在唱歌？』當他瞭解真相後，便開始戴著口罩指揮，避免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干擾美妙的音樂。參加他的音樂會的人，也被要求要戴上口罩，因為他最受不了聽眾的咳嗽聲或打呼聲。」
「所以今晚我們要戴口罩聽音樂？慘了，音樂會那麼長，口罩戴太久我會窒息的。爸爸，我死定了！」我掐自己的脖子，假裝呼吸困難。
「正經點！前年有個冒失鬼忘了把手機關上，剛好有人在貝多芬『莊嚴彌撒』如天籟般的音樂演出中途打電話給他，於是音樂廳中響起了手機聲音『嘟嘟嘟——我愛你，嘟嘟嘟——沒有你我該怎麼辦？』托拉古尼尼二話不說走向這個冒失鬼，接著將他高高舉起朝牆上一拋。冒失鬼飛過了二十排座位，『砰』一聲巨響撞在牆上頭，由於撞擊力道太大，他整整貼在牆上約兩秒才落到地面，當然，他也早昏死過去。從那之後，聽大師的音樂會，一律要搜身，不准帶手機入場，而且還要簽生死契約：『你若因為行為不軌，影響音樂演出，而被大師打傷，甚至送命，大師與音樂會主辦單位概不負責。』」
「好恐怖！你竟然要帶我去那麼可怕的地方。」
爸爸不理我，繼續滔滔不絕地往下說：「不過今晚還有另一位大演奏家要和托拉古尼尼一起合奏，他是來自冰島的鋼琴怪傑『顧不德』。顧不德雖然只有三十歲，但是明年就要告別舞台，不再開音樂會。」
「他真聰明，曉得音樂會很無聊，遲早被淘汰，所以要趁年輕改行。」
「你懂什麼？他若退休，不曉得有多少愛樂者會非常傷心。顧不德是位一流的鋼琴家，他彈奏的每首曲子，都給人耳目一新，好像第一次聽到的感覺。因為，他總是把樂譜中作曲家要快的段落變慢，該慢的段落加快；作曲家要求大聲的地方，他小聲，該小聲的地方他偏又大聲。」
「這有什麼稀奇。學琴的時候，樂譜中該彈的音符，我略過，沒有音符的地方，我自己常加上一小段，聽起來也很耳目一新呀！」
「你一直插嘴，我就講不完了。顧不德琴彈得好，卻是個大怪胎。不管現在氣溫是三十還是四十度，他都穿大衣、圍圍巾、手套帽子與口罩一應俱全，生怕自己著涼。他還怕任何骯髒的昆蟲，擔心它們會把病菌帶給他。此外，他一定隨身攜帶一把四隻腳不一樣長的椅子，坐在這把重心不穩的椅子上他才有安全感，才能盡情演奏。」
「他真有趣，我如果坐那樣的椅子說不定也能彈一手好琴。」
「總之，今晚是千載難逢的機會，一輩子只有一次能聽到托拉古尼尼與顧不德的合作。我再說一遍：絕對不准打瞌睡！」
「這我不敢打包票，除非讓我帶著橡皮蜈蚣一起去。」爸爸媽媽平常對我喜歡玩橡皮蛇、橡皮蜥蜴、橡皮蜈蚣這事很不以為然；不過今晚狀況特別，有蜈蚣在手，讓我不覺得太無聊，也許不會像上回聽「馬頭受難曲」那樣五分鐘就睡著。所以啦，他們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。
穿戴整齊，帶著門票與口罩，我們提前三十分鐘來到國家音樂廳。
入口外超不吉利的停了五輛救護車，我看了心裡發毛，想打退堂鼓：「爸爸，我有不祥的預感，今晚可能會出人命。那幾部救護車說不定就是為我們兩個準備的。」
我不願往前走，但是爸爸不管，硬拉著我繼續前進。
「不要進去！不要進去！聽這種傷天害理的音樂會，會遭天打雷劈呀！」幾個學生模樣的大哥哥大姊姊，手持標語，嘴巴呼著口號，正在和警察推擠。
「爸爸，我們會遭天打雷劈耶！」我又站定不走。
「別鬧了！學生因為票價太貴買不起，才來這裡跟主辦單位抗議。別理他們。」爸爸加快腳步，把我往音樂廳裡拖去。其實，我還看到一個不尋常的畫面，音樂廳前的廣場上擺了好幾門大砲，一隊阿兵哥紀律森嚴地守在一旁。
難道要發生戰爭了嗎？就在音樂廳這裡？我望著音樂廳旁的教堂，心裡祈禱：「全能的上帝呀，請保佑我和爸爸能逃過今晚的浩劫。阿彌陀佛，喔不，主耶穌基督——」
我心裡七上八下，跟著爸爸找到我們在舞台上的座位。爸爸得意的說：「這原本是給音樂演出時，合唱團員坐的位置。不過今晚沒有合唱部分，所以位置空出來了。這是第一排，前頭沒人擋著，剛好可以好好欣賞兩位音樂家精妙的演出。」
很久以後我才知道，這是全場音效最糟的位置，爸爸買的是最便宜的票。
位置坐定，我們便依規定戴上口罩，二十分鐘後，音樂廳便陸續坐滿，我手上把玩著橡皮蜈蚣打發這段時間。當我抬頭看到全場觀眾臉上戴著印有小熊、碎花、星星、蝴蝶、天線寶寶……等五花十色的口罩，忍不住笑了出來。不過，我的笑容立刻就僵掉了，因為有一雙非常可怕的眼睛在瞪著我。
托拉古尼尼一出場，便發現我口罩下的笑容。當他用雷射槍般的目光「擺平」我，立刻把視線掃向其他地方。等到音樂廳所有的角落、每一張的面孔都被他檢視過，全場確定鴉雀無聲時，他才對大家鞠一個躬，緊接著轉身揚起指揮棒，音樂便隨之響起。
托拉古尼尼是一位個子比爸爸還小的老先生，有一個鷹勾鼻與我所見過最銳利的眼睛。他像暴君一樣殺氣騰騰地站在指揮台上，手拿八十公分加長型的指揮棒，如軍刀般虎虎生風地揮舞著。他專注使勁的模樣，與在戰場上殺敵沒有兩樣，音樂廳裡的人，個個像掉入獅子籠的小羊，霎時被他的氣魄給攫住，因此，當音樂聲襲來，所有人便毫無抗拒地被吸引進去了。
「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」爸爸指著節目單給我看，但我沒空管它為什麼不叫「1234」或「5678」，因為這首曲子實在太刺激了。其中有震耳欲聾的喇叭吹奏，也有悲傷的小提琴在歌唱。我覺得自己像大海中迷失的小船，不時被狂風巨浪與閃電大雨襲擊；短暫的平靜時刻，只會讓我想起家與爸爸媽媽。當最後我躲過大章魚與大白鯨的攻擊，看到陸地時，周圍響起了「轟隆隆」的大砲聲與教堂的鐘聲，慶祝我的安全歸來。沒錯，這是貨真價實的砲聲與鐘聲，來自先前我在外頭看到的大砲，與音樂廳旁的教堂鐘塔，它們強大的震撼的效果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，久久不散。
「太棒了！」音樂一結束，我忍不住喝采。原來，大砲也是樂器的一部份，根本不是有戰爭要發生。一旁的爸爸則對還清醒的我，點頭表示讚許。
這時候，顧不德扛著一張怪椅子走出場。穿著套頭毛衣、戴著帽子與口罩的他，一副赤腳在熱沙灘上走路的模樣，用腳尖一路蹬蹬跳跳到鋼琴前。放下椅子對大家鞠躬時，我發現他很神經質，眼睛像逃命的野兔，焦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亂竄，手上的指頭則好像十隻活生生的蚯蚓，不停扭動著。當他一坐定，音樂聲便響起。
「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」爸爸指著節目表。這曲子的開頭很震撼、很耳熟，我好像在電視上的衛生紙廣告裡聽過。
托拉古尼尼指揮下的交響樂團，製造出強大的音量，有如巨人揮舞巨斧，想把鋼琴這個小人砍倒。但是顧不德手下的琴聲非常靈巧，有時跳躍有時躲藏，一一避開巨人的攻擊，偶而，他還會狠狠地在巨人的腳上踹一腳。他們一來一往，非常精彩，不過更有趣的是顧不德的「脫線演出」：他坐在歪七扭八的椅子上，一下子舞動手臂、一下子雙腳連環踢、一下子站起身轉個圈再坐下，花樣不斷、姿態百出；而且在琴聲像機關槍「答答答答」的快速段落，他的頭與腳還能不停地如觸電般顫動；在鋼琴大聲反擊的時候，他也會用力踱地板，發出巨大的聲響助威。
我發覺托拉古尼尼被這些額外的聲音，搞得神情大變，當他聽到顧不德開始在口罩下「咿咿嗚嗚」哼唱時，指揮棒還差點脫手射了過去。
「要出人命了！」我緊張得一鬆手，把橡皮蜈蚣掉到地上，可是我不敢下去撿。
進入第二樂章，音樂如歌唱一般溫柔。當琴聲響起時，顧不德不止身體隨著音樂巨幅搖擺，他的哼唱聲也越來越大。後來，他索性摘下口罩，開始大聲唱了起來，彷彿樂譜中本來就有男子演唱的部分。
我對他自行加料的演出，非常欣賞，但是托拉古尼尼的頭髮卻已經氣得全豎起來了。這情形我只有在貓身上見過，不曉得人也辦得到。我想托拉古尼尼若練過隔空點穴的功夫，一定立刻朝顧不德的啞穴狠狠點下去。
第二樂章在顧不德優美的琴聲與歌聲中結束。這時，托拉古尼尼忽然步下指揮台，朝我走過來。我以為自己犯了錯，他要把我扔到牆上出氣，嚇得緊緊抓住爸爸的手臂。我發覺爸爸的手在發抖。
不過托拉古尼尼到了我面前便停下來，彎腰拾起了我的蜈蚣。托拉古尼尼轉身走到顧不德背後，把蜈蚣往琴鍵上拋。顧不德一見到蜈蚣，立刻臉色發青，發出「啊——啊——」的慘叫聲，接著拎起椅子，沒命似地逃出音樂廳。
觀眾對這個意外，「嘩」地發出驚訝聲。但是托拉古尼尼目光一掃，大家又立刻閉上嘴巴。他請工作人員搬來一把椅子，自己坐在鋼琴前，開始最後一個樂章。
托拉古尼尼雙手彈琴，改用兩道濃眉指揮樂團，但，那是多麼具有音樂性的眉毛呀：它們不止能扭上扭下打拍子，還藉由皺眉蹙眼指揮樂團奏出充滿表情的音樂。儘管少了指揮、也換了鋼琴家，但樂曲仍舊美妙非凡，一點也不含糊；在最後的快速樂段時，托拉古尼尼的手在琴鍵上飛舞，宛如有八隻手臂一般。當曲子在高潮中結束，我與全場的聽眾都發瘋似地把口罩拋到半空中，大呼「萬歲！」
托拉古尼尼鞠躬跟大家道謝，接著便走到我面前把橡皮蜈蚣還給我，並摘下口罩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。我驚訝得說不出話，不明就裡的爸爸則高興得要飛上天去。往後的日子，他一見到人便跟人家講這件事，我聽了都快煩死了。
走出音樂廳，我問爸爸為什麼托拉古尼尼也會彈琴？
「因為成為指揮以前，他也是一位很有名的鋼琴家。像他這種由鋼琴家跨行當指揮家的還有巴倫波音、阿胥肯那吉、艾森巴哈……」
隔天的報紙刊登了顧不德大吐苦水的報導：「音樂廳真髒，除了蟑螂、蜘蛛，竟然還有蜈蚣。而且一、兩千人擠在窄小的音樂廳中，你的病菌傳給我、我的病菌傳給你，非常不衛生。所以不用等到明年，我從今天起就退出舞台演出，不開音樂會了。」
「真可惜！我覺得顧不德與托拉古尼尼的音樂會很好看。」
「很好聽才對吧！」爸爸一臉興奮，「既然你喜歡，咱們下禮拜再去聽蒙台威爾第的聖母禱歌。這曲子是義大利……」
聖母呀，請饒了我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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